滋啦。
当岩洞中第三尊人烛熄灭。
楚宁睁开了眼。
入目第一眼,他看见了陆昭。
这个总爱偷藏炊饼的憨厚少年,三天前还兴致勃勃向楚宁描述过他家乡的油菜花田。
而如今,他躺在冰冷的骨床上,眼球鼓胀、小腹隆起,早已没了生机
楚宁知道。
陆昭失控了。
这是沉沙山中的每个人最恐惧的字眼。
它意味着疯狂,也意味着死亡。
那时,人性中最卑劣的欲望会被无限放大——
无节制的情欲、野兽般的暴戾亦或者……
楚宁看了一眼陆昭那已经露出白骨的双臂。
“亦或者永远无法饱腹的饥饿感。”
是的。
陆昭吃了自己。
楚宁甚至可以想象,自己这位师兄,是如何被饥饿折磨到疯狂,然后红着眼睛啃食自己身躯的场面。
“死了也好。”
楚宁叹了口气,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密密麻麻的黑色纹路。
这些蝌蚪大小的纹路,是一切疯狂的源头。
“还差最后一道。”他喃喃自语道,然后起身吹灭了床头用孩童尸体做成的人烛——沉沙山中的活人越来越少,已经没有足够材料制作人烛,能省一些,是一些。
接着,他走下了骨床,有些吃力的拖拽起陆昭的尸体,来到了不远处的敛房。
看着里面摆好的两具寒玉棺,楚宁不免一愣,由衷的感叹道:“师尊还是一如既往的考虑周全啊。”
……
做完这些,楚宁终于走出了洞穴。
洞外是一处几间木屋与一道篱笆墙围成的小院。
位于一处山崖上。
简单、别致,与洞内的阴森仿佛两个世界。
这里位于大夏北境,魔物聚集,鲜有人至。
细细算来,楚宁来到这里已经有三年时间了。
哐当!
这时,小院的木门被人一脚踹开。
一位跛着脚的少女,拖着一个装满水的木桶艰难的走了进来。
楚宁快步迎上,对着比他矮上了半个头的少女说道:“师姐,我来吧。”
少女抬头看了楚宁一眼,目光愤懑,却并未逞强,反倒理所当然的松开了手,瘸着腿自顾自的走到了院中的石桌旁,坐了下来。
“就你一个人活了下来?”她瞟了一眼将水桶提入柴房的少年,从兜里掏出几枚青枣,一边吃着,一边不咸不淡的问道。
楚宁将水倒入水缸,嘴里应道:“嗯。”
少女闻言冷笑一声:“还真是祸害遗千年。”
楚宁不恼,只是走到了院中站定身子,深吸一口气后,摆开架势,便开始自顾自的挥拳。
那是看上去极为普通的拳法。
但每次出拳与收拳时,手臂的挥动却有些讲究,配合着呼吸上的一吐一纳,楚宁体内的气机隐隐有所壮大。
似是某种锻体法门。
“哼,你倒是很听那老不死的话,这才刚刚从鬼门关走出来,就又开始了。”
“可惜啊,你就是练得再勤快,也入不了丹府境。”
“那老不死的早就在你们身上种下了邪法,想要破境是天方夜谭。”
少女出言嘲讽道。
楚宁依旧面色如常:“师尊让我们练拳,本就不是为了破境,只是为了强健体魄,以承受魔纹带来的反噬。”
“对对对!”少女笑了起来:“你已经撑过了八道魔纹,还差最后一道,就能成为那老不死的血食了。”
“你自己对那老不死的死心塌地也就罢了,还帮着他作威作福,我记得几个月前那个叫马珊的姑娘,因为练拳懈怠,被你打得皮开肉绽……”
“啧啧啧,那可真惨啊……”
“那豚舍里的猪被宰前都还知道扑腾两下,只有你不仅自己拼命长膘,还要拉着旁人一同长,生怕吃你的人嫌你肉少。”
楚宁不语,只是依旧不断挥拳,一会功夫,额头上便浮出了汗迹。
少女只觉自己的拳头像是打到了棉花上,有些恼怒。
忽地,她眼珠子一转,跛着脚走到了楚宁的跟前,眯起眼睛看着他:“唉,你跟我说说,你是不是表面恭敬,其实心底一直在琢磨着怎么把那老不死的做掉?”
“别怕,就算他真有顺风耳的本事,可现在整个道场只有你还活着,他自己也时日无多,等着你续命,断不敢拿你怎么样。”
“你有什么计划说出来,咱俩联手!”
楚宁摇了摇头,目光平视前方:“师尊待我极好,我对师尊从无二心。”
“哼!”少女冷哼一声:“装什么乖徒儿!我们哪一个不是抓回来的?我就不信这世上还真有人能心甘情愿替别人去死的!”
“连我都骗不了,你还想骗那老不死的?”
楚宁皱了皱眉头,正要说些什么,这时院门又一次被人从外推开,一个老人走了进来。
他穿着一身脏兮兮的衣衫,上面布满了泥土、酒渍以及……血痂,几乎看不清原来的颜色。
腰上挎着一个布包,露出几张画着猩红咒印的黄纸,下方还不断有黑色粘液滴出。
见着老人,少女面色有些泛白,悻悻的收了声,退到一旁。
楚宁则恭恭敬敬的朝着老人行了一礼:“师尊。”
老人不语,只是闷头走到了石桌旁,将那布包放下,几颗包裹着恶臭粘液的晶体滚落在地。
他并不在意,抬头看向了楚宁,打量着这个弟子:“不错,你果然活了下来。”
“弟子侥幸,不负师尊所望。”楚宁应道。
“侥幸?”老人冷笑一声,深陷的眼窝中,瞳孔深邃。
“输入魔血,移植魔骨、铭刻魔纹,每一步都是生死大劫。”
“仅凭这侥幸二字,怕是走不到现在。”
“那都是得益于师尊的呵护,与弟子无关。”楚宁并不辩解,低眉顺眼的宛如一只人畜无害的羔羊。
“倒是很会说话。”老人笑道,伸手从怀里掏出了一个药瓶轻轻一抛落入了楚宁手中:“这是答应给你的东西,老夫从不食言。”
楚宁并不多看那药瓶,默默将之收入怀中:“谢师父。”
一旁的少女倒是好奇得紧,歪着头想要一看究竟,却未有如愿。
反倒吸引了老人的目光,他眯起了眼睛:“我灵骨子三百多个弟子,你们两个,一个最是乖巧,一个最是大逆不道。但偏偏是你们活到了最后……”
“恰如我道,极者生,庸者死,妙哉妙哉!”
少女撇了撇嘴,嘴里低声骂了句:“疯子。”
楚宁则看向灵骨子,正好瞥见灵骨子搭在石桌上的右手在隐隐颤抖,袖口下还有鲜血渗出。
铭刻魔纹需要魔物体内的魔核作为支撑,而随着这些年黑潮潮汐愈发汹涌,沉沙山周遭的魔物也在变得更加强大。
显然,这一次,灵骨子也遇见了不小的麻烦。
“师尊受伤了。”楚宁温声言道。
灵骨子循着楚宁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右手,并不遮掩,反倒提起了袖口,露出了手臂处深可见骨的伤口。
他的目光玩味:“是啊,而且还很重。”
“有了我给你的药,你也就没了顾虑,要杀我,这可是个不错的机会,而且老夫也很好奇,这三年时间,你到底为为师准备了怎样的惊喜。”
楚宁闻言低下了头,诚惶诚恐:“师尊明鉴,弟子对师尊忠心耿耿,从无他想。”
一旁的少女满脸嫌恶,小声嘟囔道:“胆小鬼。”
灵骨子却是一笑,站起了身子:“朝廷的守军都是些窝囊废,北边的蚩辽人很快就会杀过来,沉沙山中的大魔遗骸是我耗尽了半生才寻到的,我得赶在那之前完成最后一步。”
“这一个月的时间,为师得闭关清修,你……”
说到这里,他伸出了手,轻轻的落在了楚宁的肩头,发梢下狭长的眼缝中光芒凶厉。
“好好把握这最后一个月的时间吧。”
言罢,他转身便走向了黑暗深处石洞。
楚宁将头埋得更低了,脊梁弯曲,近乎与地面平行。
直到老人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,他方才抬起头,看向眼前无垠的黑暗。
“再等等。”
“快了。”
他如此说道。
像是自语。